刘慈欣:瘟疫是自然灾害中的一种,与其它外部的自然灾害不同,它攻击的是人体内部,比其它自然灾害更难防御。历史上,瘟疫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有着重大而深刻的改变,但随着技术的进步,瘟疫所造成的伤害已经大为减小,相信在未来人类能够彻底消除瘟疫。
对科幻作家而言,最让人担心的是基因工程技术和纳米技术失控,或是有意做为武器而人为产生的瘟疫。大自然中的病毒其实并不把杀死人类为目标,宿主的死亡意味着寄生其中的病毒也无法存活。但做为基因武器的人工病毒则可能以此为目标,这类病毒可能有着自然病毒没有的高效传染方式,比如在长时间的无症状传染后突然同时致病。在可能的人工病毒中,纳米技术产生的病毒尤其值得关注,因为这类病毒本质上不是生命,而是微观机械,可能更加难以防御。
王晋康:疾病包括传染病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不管医学如何精进,人类都得永远与其相伴。我们只能在这个大前提下尽量减少牺牲。比如存在于野生动物种群内的病毒,我们可以完全禁食野味,但只要病毒存在就早晚会感染人群。随着人类的足迹越来越广泛,这种前景是无法避免的。我们能做的是做好准备,一旦出现疫情就尽快反应。
尽管人类史上有天花、黑死病等凶恶疾病而且那时的医学很不发达,但是为什么人类没有灭绝?这是因为人类已经进化出强大的免疫系统,在与疾病的搏斗中实力相当,各有胜负。人类只能选择面对瘟疫,然而,这也相应地推动了医学的进步。
韩松:由微生物造成的瘟疫,是当代威胁人类生存的顶极杀手之一,不可掉以轻心。这首先是一个决策的问题。事实上,在工业化、城市化、全球化后出现了新的趋势。新病毒或许会造成社会恐慌和经济休克,而这一点,跟农业社会的瘟疫是有很大不同的。
瘟疫对人类社会除了负面影响,当然还有促进作用。譬如,通过总结经验和吸取教训,人们会重新审视与自然界和其他物种的关系,推动科学启蒙和科学研究,同时会促进社会治理、人文关怀和伦理建设。
何夕:瘟疫让人们意识到,发展了上万年的人类文明还远不够强大,在科技、伦理、社会体系、危机应对等方面都需要加快努力。宇宙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类随时可能遇到本物种的“天年”。时不我待。
瘟疫传播三要素:传染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其中最容易引发恐慌的是传播途径上的某些变异。
如果从科幻的角度猜想未来的超级瘟疫,我觉得最值得关注的是人工设计的蛋白质微粒。这种改变后的蛋白质或能够感染动物体内的正常蛋白质,它的中间宿主被设计成普通昆虫,不断被散发到空气中接触人体后传染。这实际就是一种传播途径变异后的超级朊病毒。
董仁威:科幻小说中描写瘟疫,主要是起警示作用,启迪作用;一种给我们同病毒作斗争,经验的总结;或者是,找到对付瘟疫的某种可能性。当然,科学家面对的是现实的东西,而科幻作家描述和探讨的则是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与科学家所研究的,有些一致,有的也许并不一致。总的来说,瘟疫或许会推动全人类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一起团结一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战胜人类共同的敌人——瘟疫。
之前有过报道,中国科学家曾经通过基因工程技术,把病毒表达遗传信息的一个遗传编码替换了一下,病毒就变成了疫苗。这是中国科学家在2018年所取得的十大重大成就之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人类始终在和病毒作斗争,而我们坚信,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人类必定战胜病毒。
病毒面前人类应提升自己的预警和反思能力
吴岩:科幻是一种含有强烈担忧的文学。瘟疫,其实是作家的一个题材。无论是科幻作家也好,还是其他作家也好,瘟疫都是一个重要题材。但是科幻作家更希望在瘟疫题材里试验一些极端情况。
在经过瘟疫以后,人类会对很多问题做出自己的反思。比如,从哲学角度,从人生角度,从种群的发展角度,从物种与大自然的共存角度,等等,做出很多反思。这些反思,再加上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的进步,那么,在下一次瘟疫到来时,就会有一些提升。
然而,科幻小说中确实会出现瘟疫长长的阴影,我认为主要有三个原因:灭种的担忧,对于群体崩溃的担忧,对科学的能力的担忧。
不过,我一直强调,科幻作家并不害怕瘟疫,科幻读者以及科幻迷也并不害怕瘟疫,因为他们看了太多的瘟疫,所以反而会产生面对恐惧的免疫力。所以我会推荐更多的人要看这种作品,看电影,看小说,包括各种各样的灾难电影、灾难小说。这些并不是负能量,而是给予人类去应对未来的一种最基本的免疫。应该多看。
燕垒生:很多科幻作品中都曾出现疫情背景,其疫情往往带有很多虚构的成份,但更多的是现实的投影。
人类与自然是矛盾的统一。当矛盾激化后,统一被打破,带来的便是大灾大疫。至于形式,恐怕任何人都无从预料。而对抗的方法无非两方面,一是直接治疗患者,二是切断传染链。我想未来纵然科技更为发达,不外乎如此。而这两条措施中后者更为关键。
在科幻作家眼中,最让人担心的瘟疫是超出人类认知之外的瘟疫。正因为难以想象,这种未知更令人担心。
郑军:传染病其实是两个变量作用的结果。一是病毒、病菌和寄生虫会变异,二是人类技术水平的提升。前者估计不会很快,后者的发展才是主要变量。这不仅是医学问题,人类只有靠提升整体生产力和综合社会治理水平才能对抗。
就医学技术而言,天生的免疫系统对抗传染病,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出现变异的病毒人体就对付不了。现在有种叫做“单克隆抗体”的技术构想,成功以后,人类会获得多病毒抗性,能对抗各种病毒引发的疾病。不再是传染后才能产生抗体。当然,它还不能对付由病菌和寄生虫传染的疾病。
未来,大数据或许会在很大程度上起到决定性因素。掌握大量人口的健康信息,无论是对疾控,还是医学研究,都是巨大推进。那时候再发生大规模的传染病,可能也不需要现在这种规模的隔离。
陈楸帆:瘟疫是一种大自然调整生态平衡的方式,它不会因为社会的进步,技术的发展而完全消失,这就要我们一直保持对自然的敬畏,对科学的尊重,对人性的守护。瘟疫,从某种层度而言,会提高人类从社会到个体的危机意识,让每个人在死神如此接近的时刻,都能够开始反思什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在我看来,最让人担心的瘟疫其实不在于自然界,而在于人间,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与互相倾轧。在疫情蔓延的时刻,会放大人性的良善与美德,也同样会放大人性中的自私与平庸之恶。
江波:科幻作家经常会涉及末日题材,瘟疫是造成末日的一种原因。在我看来,考虑到现在的世界人口有七十亿之多,天生对某类病毒免疫的人群很可能是存在的,所以病毒并不能真正地完全战胜人类,但是破坏人类文明还是有一定可能的。科幻作家无非是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编织故事来进行一定程度的警示。
最让人担心的,是有人试图利用病毒作为恐怖袭击。病毒的自然演化,其实并不算太可怕。传染性强致死性高烈的瘟疫不能持续太久,传染性强而非致死的病毒会获得和人类长期共存的机会。当然,对于个人来说,遇到一次烈性瘟疫,死亡阴影会相当恐怖,但对物种而言,其实不会太糟糕。但人为的病毒就很难说了,自然的瘟疫在现代技术条件下,应该还是能得到较好的控制。
科幻与现实正在成为镜子的两面
宝树:瘟疫当然是每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但仔细想来,其实是一个颇有几分科幻的事,一个看上去繁荣昌盛的全球社会,因为比针尖还小无数倍的一点点蛋白质和核酸,也许都不算生物,会立刻变得面目全非。它看起来没有超新星爆发、彗星撞地球那么劲爆,但造成的伤害却也强烈,给科幻写作的想象空间非常大,从其生物学的基础,到治疗手段,到对社会各方面的冲击等等,无论在硬的方面还是软的方面,都提供了很多素材。
现实来说,超级细菌或病毒的出现,那将是对人类社会非常大的威胁。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广义的瘟疫,比如纳米机器灾难和电脑病毒等等。其实我们思考一下瘟疫的本质是什么?不是细菌也不是病毒,大型瘟疫是在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出现的。瘟疫是寄生在社会关系的网络上的,网络越大,瘟疫越大。只要人类社会连接在一起,无论任何方面产生可怕的病变,都可以通过这个网络传播下去,都是“瘟疫”。甚至某些观念也可以是“瘟疫”。而随着社会的发展,没人知道这个网络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产生什么奇怪的病变。所以科幻作家永远可以想象一种之前闻所未闻的瘟疫形态,这个不是猎奇也不只是故事,而是对未知的未来的警醒。
张冉:瘟疫让所有人思考,尤其是有关死亡的命题。将所有人置于同等程度的危机之中,系统重启,所有人从居家隔离的起跑线上各自出发。从这个角度来说,很有社会学意义。
玩过《瘟疫公司》游戏的朋友都明白,传染性和致死率之间没有完美的平衡点,若从物种演化的角度来说,我觉得高传染性、极长潜伏期的传染病是成功的,它可以长期与人类共存,慢慢进化,直到感染者达到集中爆发的临界点。
最令人担心的瘟疫是非致死性的(如果也能称之为瘟疫的话)。某些脑炎会改变人的性格,非洲锥虫病患者会长期精神衰弱、失眠、压抑,若某种瘟疫在大规模传播之后不会致人死亡,只会悄然吞噬人类的活力,让患者出现类似抑郁症的症状,那应该是最可怕的情况了。
萧星寒:瘟疫是人类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类史就是人类与瘟疫不断抗争的历史。
我们现在的身体,都是经历多次瘟疫筛选的结果。人类的免疫系统就是针对瘟疫演化出来的。不但有针对很多瘟疫的天然免疫力,即使是完全陌生的传染病,也可能形成后天的免疫力。
翻看史书,不同类型的瘟疫在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频繁发生。瘟疫直接打击和消灭个体,进而打击和消灭个体所在的群体。瘟疫是在群体中,才能不断传染,展现出完全的杀伤力,而个体是无法抵御瘟疫的,必须依靠群体的力量。所以,每场瘟疫都是对群体的组织形式,或者说社会运作的考验。
总之,瘟疫对人类造成影响是多方面的。人类的身体、文化、社会制度,都是在一次又一次与瘟疫的对抗中塑造而成。从历史的角度看,这些变化,甚至是社会的进步,都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本文来自: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