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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最近,朋友圈流行晒“小学生证件照”。
实际上,一个人永远走不出他的童年。
追忆儿时的模样,怀念消逝的童年,许多大名鼎鼎的作家也对此津津乐道呢。不信?且看曹文轩、林海音、赵丽宏、贾平凹、林清玄、萧红等作家,如何精彩地再现鲜活而细微的童年画面?适逢六一儿童节,“壹学者”精选汇编六位作家回忆童年的文章,以飨读者。愿童真、童趣和你同在!
曹文轩 | 我的小时候
“ 我沿着这条大河,一家一家传出一二里地,那些也在奶孩子的母亲用她们的奶喂饱了我。”
母亲说,我小时长得很体面,不哭,爱笑,爱整天转着眼珠打量人,揣摩人,很招人喜欢。我家住在一条大河的河边上。庄上人家也都沿着河边住。我一两岁时,常被人家抱去玩,然后就沿着这条大河一家传一家,有时竟能传出一二里地去。母亲奶水旺,憋不住了就找我,可总要花很大工夫才能将我找回。重新回到她怀抱时,我也不肯再喝她的奶了。因为,那些也在奶孩子的母亲已经用她们的奶喂饱了我。母亲说,我是吃了很多母亲的奶长大的。当然后来我却慢慢地长丑了,也不再那么让人喜欢了。
长到三岁,我就已经变得有点“坏”了。我到风车跟前玩,不小心,穿一身棉衣摔到水渠里。我一骨碌爬上来,一声不哭地回到家,将湿衣服全部剥下,钻到被窝里。当母亲回来要打我时,我却一口咬定:“是爷爷把我推到了水里的。”被陷害的爷爷不恼,却很高兴,说:“这孩子长大了有出息。”当然长大了以后,我却从未生过害人之心。至于有无出息,这就很难说了。当长到拿根树枝在地里、河边到处乱走时,倒也做了不少坏事。比如在田埂上挖陷阱让人摔跟头、将人家在河边的盆碗推到深水之中等等。但我不恶,没有让人讨厌。另有一点,不管谁逗我,我都未恼过,未骂过人。如今回到老家时,那些大爷还在说:“文轩小时候不会骂人。”其实骂人还是会的,我只是在小孩中间骂,不骂大人罢了。
九岁时,我已是一个贪玩、想入非非、不能管束自己、总是忘记大人的训斥和告诫的孩子。比如正在课堂上听课,见到外面有一条陌生的白狗走过,竟忘了讲台上的老师正讲课,“呼”一下冲出教室撵狗去了,后来遭到老师严厉的惩罚。
童年时饥饿的经验刻骨铭心,我吃过一回糠,一回青草。
小时的印象很多,其中之一:穷。我的家乡苏北,是以穷而出名。我的家一直是在物质的窘迫中一日一日地度过的。贫穷的记忆极深刻。
我吃过一回糠,一回青草。糠是如何吃的,记不得了。青草是我从河边割回的。母亲在无油的铁锅中认真地翻炒,说是给我弄盘“炒韭菜”吃。十五天才能盼到一顿干饭。所谓干饭只有几粒米,几乎全是胡萝卜做成的。整天喝稀粥,真正的稀粥,我永远忘不了那稀粥。
读中学时,每月菜金一元五角,每天只五分钱。都是初二学生了,冬天的棉裤还常破绽百出,吐出棉絮来(当地人叫“出板油”),有时甚至竟然露出一点臀部来,这使我在女孩子面前总觉得害臊、无地自容,下意识地将身子靠住墙壁或靠住一棵树尴尬而腼腆地向她们憨笑。我最不耐烦的季节是春天。青黄不接,春日又很长,似乎漫无尽头。春天的太阳将人的汗毛孔一一烘得舒张开来,使人大量耗散着体内的热量。饥饿像鬼影跟踪着人,撵着人。我巴望太阳早点沉没,让夜的黑暗早点遮住望见世界的渴望生命的眼睛,也遮住——干脆说死了——饥饿的欲望。
按遗传,我应是一位所谓身材伟岸的男子。然而,这一遗传基因,被营养不良几乎熄灭了。我甚至觉得我的脑子都被饿坏了。有一度时间,我竟然粘在地上不肯上长。这引起家里人的恐慌:莫是个小矮子!常常仰视,使我有一种自卑感,特别是当我走到高个孩子跟前时,莫名的压抑便袭往心头。大年三十晚上,我带着要长高的渴望,就勇敢地爬门板。这是当地的一种迷信,据说这样可以长得比门板长。无论怎样努力,后来也没有长得比门板长。但基因的不屈不挠,使我忽然又拔高了一截。饥饿的经验刻骨铭心。因此,现在我对吃饭很在意,很认真,甚至很虔诚,并对不好好吃饭的人,大为不满。
祖母、父亲和母亲给我仁爱之心,使我从不知道何谓仇恨。
但是,我又有着特别美好而温暖的记忆。我有一位慈和的老祖母。她是一个聋子。她有一头漂亮的银发,常拄着拐棍,倚在门口向人们极善良地微笑着。她称呼我为“大孙子”。后来我远行上大学了,她便日夜将我思念。她一辈子未走出三里方圆的地方,所以根本不知道三里外还有一个宽广无垠的大世界。她认为,这个世界除了她看见的那块地方外,大概还有一处,凡出门去的人都一律是到那一处去的。因此,她守在大路口,等待从那地方归来的人。一日,她终于等到一位军人,于是便向人家打听:“你见到我大孙子了吗?”
母亲对我的爱是本能的,绝对的。她似乎没有任何食欲,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对哪一种食品有特别的欲望,她总是默默地先尽孩子们享用,剩下的她随便吃一点。
父亲的文化纯粹是自学的,谈不上系统,但他又几乎是一个哲人。一次,我跑到八里地外的一个地方看电影,深夜归来,已饿得不成样子了,但又懒得生火烧饭去。父亲便坐起身,披件衣服对我说:“如果想吃,就生火去做,哪怕柴草在三里外堆着,也应去抱回来。”就在那天晚上,他奠定了我一生积极的生活态度。
家乡的水浸润了我的性格,我的脾气,我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还有那片独一无二的土地,也给了我无限的情趣和恩泽。这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水乡。我是在“吱吱呀呀”的橹声中,在渔人“噼噼啪啪”的跺板(催促鱼鹰入水)声中,在老式水车的“泼剌泼剌”的水声中长大的。我的灵魂永远不会干燥,因为当我一睁开眼来时,一眼瞧见的就是一片大水。在我的脑海里所记存着的故事,其中大半与水相关。水对我的价值绝非仅仅是生物意义上的。它参与了我之性格,我之脾气,我之人生观,我之美学情调的构造。
这一切,使我“舞文弄墨”成为可能。苦难给了我幻想的翅膀。我用幻想去弥补我的缺憾和空白,用幻想去编织明天的花环,用幻想去安慰自己,壮大自己,发达自己。苦难给了我透彻的人生经验,并给我的性格注进了坚韧。难怪福克纳说一个作家最大的财富莫过于他有一个苦难的童年。祖母、父亲和母亲给我仁爱之心,使我从不知道何谓仇恨。我从未抓住不放地仇恨过任何人。我始终觉得世界是善的,尽管我常常看到恶的肆虐。那片土地给了我灵气、题材、主题和故事。开门可见的水,湿润了我的笔。使我能永远亲昵一种清新的风格。
(本文节选自曹文轩著作《童年》一书,该书由春风文艺出版社于2015年1月出版。)
林海音 | 我的童玩
我的“小脚儿娘”
老九霞的鞋盒里,住着我心爱的“小脚儿娘”,正在静静的等着她的游伴——李莲芳的“小脚儿娘”。
夏日午后,院子里的榆树上,唧鸟儿(蝉)拉长了一声声“唧——唧——”的长鸣。虽然声音很响亮,但是因为单调,并不吵人,反而是妈妈带着小弟弟、小妹妹在这有韵律声音中,安然地睡着午觉。只有我一个人,在兴奋地等着李莲芳的到来——我们要玩小脚儿娘。
一放暑假,我就又做了几个新的小脚儿娘。一根洋火棍,几块小小的碎花布做成的小脚儿娘,不知道为什么给我那么大的快乐。
老九霞的鞋盒,是小脚儿娘的家;鞋盒里的隔间、家具,也都是我用丹凤牌的洋火盒堆隔成的。如果是床,上面就有我自己做的枕和被;如果是桌子,上面也有我剪的一块白布钩了花边的桌巾。总之,这个小脚儿娘的家,一切都是照我的理想和兴趣,最要紧的,这是以我艺术的眼光做成的。
最让人兴奋的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准备了一个用厚纸折成的菜盒,放在坐凳我屁股旁边。等爸爸一吃完饭放下筷子离开饭桌时,我的菜盒就上了桌。我挟了炒豆芽儿、肉丝炒榨菜、白切肉等等,装满一盒子。当然,宋妈会在旁边瞪着我。不管那些了,牙签也带上几根,好当筷子用。
李莲芳抱着她的鞋盒来了。我们在阴凉的北屋套间里,展开了我们两家的来往。掀开了两个鞋盒,各拿出自己的小脚儿娘来。我用手捏着只有一条裤管脚和露出鞋尖的小脚儿娘,哆哆哆地走向李莲芳的鞋盒去,然后就是开门、让座。喝茶、吃东西、聊闹天儿。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我俩在说话。在喝茶、在吃中午留下来的菜。说的都是大人说的话,趣味无穷。因为在这一时刻,我们变成了家庭主妇,一个家的主妇,可以主动、可以发挥,最重要的是不受制于大人。
从六岁到六十岁
旧时女孩的自制玩具和游戏项目,几乎都是和她们学习女红、练习家事有关联的。所谓寓教育于游戏,正可以这么说。但这不是学校的教育课程,而是在旧时家庭中自然形成的。
我五岁自台湾随父母去北平,童年是在大陆北方成长的,已经是十足北方女孩子气了。我愿意从记忆中找出我童年的游乐,我的玩具和一去不回的生活。
昨天,为了给《汉声》写这篇东西,和做些实际的玩具,我跑到沉陵街去买丝线和小珠子,就像童年到北平绒线胡同的瑞玉兴去挑买丝线一样。但是想要在台北买到缠粽子用的丝绒线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好买些粗的丝线,和穿孔较大的小珠子,因为当年六岁的我,和现在六十岁的我,眼力的使用是不一样啊!
用丝线缠粽子,是旧时北方小姑娘用女红材料做的有季节性的玩具。先用硬纸做一个粽子形,然后用各色丝绒线缠绕下去。配色最使我快乐,我随心所欲的配各种颜色。粽子缠好后,下面做上穗子,也许穿上几颗珠子,全凭自己的安排。
缠粽子是在端午节前很多天就开始了,到了端午节早已做好,有的送人,有的自己留着挂吊起来。同时做的还有香包,用小块红布剪成葫芦形、菱形、方形,缝成小包,里面装些香料。串起来加一个小小的粽子,挂在右襟钮绊上,走来走去,美不唧唧的。除了缠粽子以外,也还把丝绒线缠在卫生球(樟脑丸)上。总之,都成了艺术品了。
珠子,也是女孩子喜欢玩的自制玩物,它兼有女性学习做装饰品。我用记忆中的穿珠法,穿了一副指环、耳环、手环,就算是我六岁的作品吧!
挝子儿
北方的天气,四季分明。孩子们的游戏,也略有季节的和室内外的分别。当然大部分动态的在室外,静态的在室内。女孩子以女红兼游戏是在室内多,但也有动作的游戏,是在室内举行的,那就是“挝子儿”。
挝子儿的用具有多种,白果、桃核、布袋、玻璃球,都可以。但玩起来,他们的感觉不一样。白果和桃核,其硬度、弹性差不多。布袋里装的是绿豆,不是圆形固体,不能滚动,所以玩法也略有不同。玻璃球又硬、又滑,还可以跳起来,所以可以多一种玩法。
单数(五或七粒)的子儿,一把撒在桌上,桌上铺了一层织得平整的宽围巾,柔软适度。然后拿出一粒,扔上空,手随着就赶快拣上一颗,再扔一次,再拣一颗,把七颗都拣完,再撒一次,这次是同时拣两颗,再拣三颗的,最后拣全部的。这个全套做完是一个单元,做不完就输了。
女性的手比较巧于运用,当然是和幼年的游戏动作很有关系。记得读外国杂志说,有的外科医生学女人用两根针织毛线,就是为了练习手指运用的灵巧。
挝子儿,冬日玩得多,因为是在室内桌上。记得冬日在小学读书时,到了下课十分钟,男生抢着跑出教室外面野,女生赶快拿出毛线围巾铺在课桌上,挝起子儿来。
为了收集这些玩具给《汉声》,我买来一些白果,试着玩玩。结果是扔上一颗白果,老花眼和略有颤抖的手,不能很准确的同时去拣桌上的和接住空中落下来的了。很悲哀呢!
除了挝子儿,在桌上玩的,还有“弹铁蚕豆儿”。顾名思义,蚕豆名铁,是极干极硬的一种。没吃以前,先用它玩一阵吧,一把撒在桌上,在两粒之中用小指立着划过去,然后捏住大拇指和食指,大拇指放出,以其中的一粒弹另外一粒,不许碰到别的。弹好,就可以拣起一粒算胜的,再接着做下去,看看能不能把全有的都弹光算赢了。
跳绳和踢毽子
两项游戏虽是至今存在,不分地方和季节的,但是玩具就有不同。跳绳,当然基本是麻绳,后来有童子军绳和台湾的橡皮筋。
我最喜欢的,却是小时候用竹笔管穿的跳绳。放了学到琉璃厂西门一家制笔作坊,去买做笔切下约寸长的剩余竹管,其粗细是我们用写中楷字的笔。很便宜的买一大包回来,用白线绳一个个穿成一条丈长的绳。这种绳子,无论打在硬土地上、砖地上,都会发出清脆的竹管声,在游戏中也兼听悦耳的声音。
跳双绳颇不易,有韵律,快速。但是在跳绳中拣铜子儿,也不简单。把一叠铜子儿放在地上(绳子落地碰不到的地方),每跳一下,低头弯腰下去拣起一个铜子儿,看你赶不赶得上又要跳第二下?又跳,又弯腰,又伸手抢钱,虽不是激烈运动,却是全身都动的运动呢!
踢毽子是自古以来的中国游戏,这玩具羽毛是基础,但是底下的托子却因时代而不同了。在我幼年时,虽然币制已经用钢板为硬币,但是遗留下来的制钱,还有很多用处,做毽子的底托,就是最好的。方孔洞,穿过一根皮带,把羽毛捆起来,就是毽子了。
自己做毽子,也是有趣的事。用色纸剪了当羽毛,秋天的大朵菊花当羽毛,都是毽子。而记忆中有一种为儿童初步学踢毽子的,叫“踢制钱儿”,两枚制钱用红头绳穿起来,刚好是小孩子的手持到脚的长度即可。小孩子提着它,一踢一踢的,制钱打着布鞋帮子,倒也很顺利。
踢毽子到学习花样儿的时候,有一个歌可以念、踢,照歌词动作:“一个毽儿,踢两瓣儿。打花鼓,绕花线儿。里踢,外拐。八仙,过海。九十九,一百。”
念完,刚好踢十下,但是踢到第五下以后,就都是“特技”了!
活玩意儿
小姑娘和年幼的男孩,到了春天养蚕,也可以算“玩”的一种吧!
到了春天,孩子们来索求去年甩在纸上的蚕卵,眼看着它出了黑点,并且动着,渐渐变白,变大。于是开始找桑叶,洗桑叶,擦干,撕成小块喂蚕吃。
要吐丝了,用墨盒盖,包上纸,把几条蚕放上去,让它吐丝,仔细铲除蚕屎。吐够了做成墨盒里泡墨汁用的芯子,用它写毛笔字时,心中也很亲切,因为整个的过程,都是自己做的。
最意想不到的,北平住家的孩子,还有玩“吊死鬼儿”的。
吊死鬼儿,是槐树虫的别名,到了夏季,大槐树上的虫子像蚕一样,一根丝,从树上吊下来,一条条的,浅绿色。我们有时拿一个空瓶,一双筷子,就到树下去一条条的夹下来放进瓶里,待夹了满满一瓶,看它们在瓶里蠕动,是很肉麻的,但不知为什么不怕。玩够了怎么处理,现在已经忘了。
雨后院子白墙上,爬着一个浅灰色的小蜗牛,它爬过的地方,因为黏液的经过,而变成一条银亮的白线路了。你要拿下来,谁知轻轻一碰,蜗牛敏感的触角就会缩回到壳里,掉落到地上,不出来了。这时,我们就会拉出了声音唱念着:
“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你妈——你爹,给你买烧饼羊肉吃呀!……”
又在春天的市声中,有卖金鱼和蝌蚪的,蝌蚪北平人俗叫“蛤蟆骨朵儿”。花含苞未开时叫“骨朵儿”,此言青蛙尚未长成之意。北平人活吞蝌蚪,认为清火。小孩子也常在卖金鱼挑子上买些蝌蚪来养,以为可以变成青蛙,其实玻璃瓶中养蝌蚪,是从来没有变成过青蛙的,但是玩活东西,总是很有意思的。
剪纸的日子
一张张四四方方彩色的电光纸,对折,对折,再对折,小小的剪子在上面运转自如地剪起各种花样。剪好了,打开来,心中真是高兴,又是一张创作,图案真美,自己欣赏好一阵子,夹在一本爸爸的厚厚的洋书里。
剪纸,并不是小学里的剪贴课,而是北方小姑娘的艺术生活之一。有时我们几个小女孩各拿了自己的一堆色纸,凑在一起剪,互相欣赏,十分心悦。
等到长大些,如果家中有了喜庆之事,像爷爷的生日,哥哥娶嫂子,到处都要贴寿字、双喜字,我们就抢不及地帮着剪,这时有创意的艺术字,就可以出现了。
(本文节选自《林海音儿童文学全集:我的童玩》一书,该书由海豚出版社于2015年1月出版。)
赵丽宏 | 童年笨事
如果回想一下,每个人儿时都会做过一些笨事,这并不奇怪,因为儿时幼稚,常常把幻想当成真实。做笨事并不一定是笨人,聪明人和笨人的区别在于:聪明人做了笨事之后会改,并且从中悟出一些道理,而笨人则屡错屡做,永远笨头笨脑地错下去。
我小时候笨事也做得不少,现在想起来还会忍不住发笑。
追屁
五六岁的时候,我有个奇怪的嗜好:喜欢闻汽油的气味。我认为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就是汽油味,比那种绿颜色的明星牌花露水气味要美妙得多。而汽油味中,我最喜欢闻汽车排出的废气。于是跟大人走在马路上,我总是拼命用鼻子吸气,有汽车开过去,鼻子里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跟哥哥出去,他发现我不停地用鼻子吸气,便问:“你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在追汽车放出来的气。”哥哥大笑道:“这是汽车在放屁呀,你追屁干吗?”哥哥和我一起在马路边前俯后仰地大笑了好一阵。
笑归笑,可我的怪嗜好依旧未变,还是爱闻汽车排出来的气。因为做这件事很方便,走在马路上,你只要用鼻子使劲吸气便可以。后来我觉得空气中那汽油味太淡,而且稍纵即逝,闻起来总不过瘾,于是总想什么时候过瘾一下。终于想出办法来。一次,一辆摩托车停在我家弄堂口。摩托车尾部有一根粗粗的排气管,机器发动时会喷出又黑又浓的油气,我想,如果离那排气管近一点,一定可以闻得很过瘾。我很耐心地在弄堂口等着,过了一会儿,摩托车的主人来了,等他坐到摩托车上,准备发动时,我动作敏捷地趴到地上,将鼻子凑近排气管的出口处等着。摩托车的主人当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小孩在地上趴着,只见他的脚用力踩动了几下,摩托车呼啸着箭一般蹿了出去。而我呢,趴在路边几乎昏倒。
那一瞬间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随着那机器的发动声轰然而起,一团黑色的烟雾扑面而来,把我整个儿包裹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美妙的气味,只有一股刺鼻的、几乎使人窒息的怪味从我的眼睛、鼻孔、嘴巴里钻进来,钻进我的脑子,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又是流泪,又是咳嗽,只感到头晕眼花、天昏地黑,恨不得把肚皮里的一切东西都呕出来……天哪,这难道就是我曾迷恋过的汽油味儿?等我趴在地上缓过一口气来时,只见好几个人围在我身边看着我发笑,好像在看一个逗人发乐的小丑。原来,猛烈喷出的油气把我的脸熏得一片乌黑,我的模样狼狈而又滑稽……
从此以后,我开始讨厌汽油味,并且逐渐懂得,任何事情,做得过分以后,便会变得荒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囚蚁
童年时曾经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可以由人来饲养,而且所有的动物都可以从小养到大,就像人一样,摇篮里不满一尺长的小小婴儿总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巨人,连蚂蚁也不例外。在歌里唱过“小蚂蚁,爱劳动,一天到晚忙做工”,所以我对地上的蚂蚁特别有好感,常常趴在墙角或者路边仔细观察它们的活动,看它们排着队运食物,和比它们大无数倍的爬虫和飞虫们作战……大约是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妹妹忽发奇想:为什么不能把蚂蚁们放到玻璃瓶里养起来呢?像养小鸡小鸭那样养它们,给它们吃,给它们喝,它们一定会长大,长得比蟋蟀和蝈蝈们还要大。
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找一个有盖的玻璃药瓶,然后将蚂蚁捉到瓶子里,我们一共捉了十五只蚂蚁,再旋紧瓶盖。这样,这十五只蚂蚁便有了一个透明整洁的新家。我和妹妹兴致勃勃地观察蚂蚁们在瓶子里的动静,只见它们不停地摇动着头顶的两根触须,急急忙忙地在瓶子里上下来回地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想它们大概是饿了,便旋开瓶盖投进一些饭粒,可它们却毫无兴趣,依然惊惶不安地在瓶里奔跑。它们肯定在用它们的语言大声喊叫,可惜我听不见……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玻璃瓶里的蚂蚁。只见那十五只蚂蚁横七竖八躺在瓶底下,安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它们全都死了。我和妹妹很是伤心了一阵,想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因为药瓶里不透气,蚂蚁们是闷死的。
原因既已找到,新的办法便随之而来。我找来一只火柴盒子,准备为蚂蚁们做一个新居。怕它们再闷死,我命令妹妹用大头针在火柴壳上扎出一些小洞眼透气。当时已是深秋,天气有些冷,于是妹妹又有新的担忧:“火柴盒里很冷!蚂蚁要冻死的!”对,想办法吧。在妹妹的眼里,我这个比她大一岁的哥哥是无所不能的。我果然想出办法来:从保暖用的草饭窝里抽出几根稻草,用剪刀将稻草剪碎后装到火柴盒里,这样,我们的蚂蚁客人就有了一个又透气又暖和的新窝了。我和妹妹又抓来一些蚂蚁并放进火柴盒里,还放进一些饼干屑,我们相信蚂蚁们会喜欢这个新家。遗憾的是不能像玻璃瓶一样在外面可以观察它们了,但可以用耳朵来听,把火柴盒贴在耳朵上,以听见它们的脚步声,这些窸窣的声音极其轻微,必须在夜深人静时听,而且要平心静气地听。在这若有若无的微响中,我曾经有过不少奇妙的遐想,我仿佛已看见那些快乐的小蚂蚁正在长大,它们长出了美丽的翅膀,像一群威风凛凛的大蟋蟀……
然而我们的试验还是没有成功。不到两天时间,火柴盒里的蚂蚁们全都逃得无影无踪。我也终于明白,蚂蚁们是不愿意被关起来的,它们宁可在墙角、路边和野地里辛辛苦苦地忙碌搏斗,也不愿意在人们为它们设置的安乐窝里享福。对它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的生活更为可贵。
跳河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爬上了苏州河大桥的水泥桥栏。我站得那么高,湍急的河水在我脚下七八米的地方奔流。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往下跳,然而腿却有点儿发抖……
背后有人在小声议论——
“喔,这么高,比跳水池的跳台还高!这孩子敢跳?”
“胆子还真不小!”
“瞧,他有些害怕了。”……
议论声无一遗漏,都传进了我的耳朵。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还是读初中一年级时的事情。放暑假的时候,我常常和弄堂里的一批小伙伴一起下黄浦江或者苏州河游泳。有一天,看见几个身体健美的小伙子站在苏州河桥栏上轮流跳水,跳得又潇洒又优美,使人惊叹羡慕。我突然也想去试一试,他们能跳,我为什么不能呢?小伙伴们知道我的想法后,都表示怀疑,他们不相信我有这样的胆量。我急了,发誓道:“你们看好,我不跳不姓赵!”我这么认真,有几个和我特别要好的孩子也为我担心了,他们说:“好了,我们相信你敢跳了。你可千万别真的去跳!”“假如‘吃大板’(指从高空落水时身体和水面平行接触,极危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我的决心。我爬上桥栏时,小伙伴们都为我捏一把汗,有几个甚至不敢看,躲得远远的……
然而当我站到高高的桥栏上之后,却真的害怕起来,尤其是低头看桥下的流水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在这之前,我从未在超过一米以上的高度跳下水,现在一下子要从七八米高的地方跳入水中,而且没有任何准备和训练,真是有点冒险。如果“插蜡烛”,保持直立的姿势跳下去,危险性要小些,但肯定会被人取笑。头先落水呢,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犹豫了几秒钟。在听到背后围观者的议论时,我一下子鼓起勇气:头先落水!
我眼睛一闭,跳了下去。但结果非常糟糕,因为太紧张,落水时身体蜷曲着,背部被水面又狠又闷地拍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挣扎着游上岸时,发现脊背上红红的一大片。不过,这极不潇洒的一跳,却使我懂得了怎样才能使身体保持平衡。
“这一跳不行,我重跳。”当小伙伴们拥上来时,我喘着气,宣布了我的决定。不管他们怎样劝阻,我还是重新爬上了桥栏。我又跳了两次,尽管我看不见自己落水时的姿势,但从伙伴们的赞叹和围观者的目光来看,后两次落水我是成功了。
我的父母和学校的老师从来不知道我曾到江河里游泳,更不知道我还敢从桥头往河里跳。他们也许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经常埋头在书中的文质彬彬的好学生,竟然会做出这种只有顽童才会去干的冒险行动。然而我确确实实这样干了,干得比顽童还要大胆。
为逞一时之强而去冒这样的险,似乎有点蠢,有点不值得,但我因此而树立了这样的信念:凡是我想要做的,我一定能够做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信念越来越明确。尽管以后我也不断有过失败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轻易放弃过自己所追寻的理想和目标。
(本文节选自《中国作家人生历程•童年》一书,该书由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于1999年1月出版。)
贾平凹 | 月迹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觉得不满足;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奶奶突然说:“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儿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儿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儿变的,会一口气吹跑呢。月亮还在竹帘儿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儿又亏了,缺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它走了,它是多多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进院了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院子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树,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骨朵儿了。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儿去哪儿了。却疑心这骨朵儿是繁星儿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 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了,倏忽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头发梢儿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了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这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就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了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 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个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的狂样儿,心里却有了一股儿的嫉妒。
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儿,说:“孩子们,你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 奶奶说:“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有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去,我们很快不在葡萄叶儿上,磁花盆儿上,爷爷的锨刃儿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全没白日那么的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柔柔和和地像水面了。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了:
“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 “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哪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看起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的: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
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掬着沙儿,瞧那光辉,我说: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
(本文节选自贾平凹著作《月迹》一书,该书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于1982年9月出版。)
林清玄 | 爸爸的鸽子
我在老家的起居室,找到一个被尘封的箱子,里面有许多爸爸晚年领过的奖牌,其中数量最多的是赛鸽的锦旗、奖杯和奖牌。
看着这些奖牌,使我想到从前和爸爸一起放鸽子的时光。
爸爸中年以后迷上赛鸽,与一大群朋友组成“鸽友会”,几乎每个星期都会举行鸽子的飞行比赛。
这种赛鸽在台湾乡间曾经风靡过一阵子,鸽友们每次赛鸽,交少许的钱给鸽会,并且把鸽子套上脚环,也交给鸽会,由鸽会统一载到远地施放,依照飞回来的名次发给奖金和奖牌,奖金非常的高,有时一只得到冠军的鸽子,一次的奖金超过主人全年的耕田所得。
由于交的钱少,奖金却很高,再加上乡间缺乏娱乐,使赛鸽成为乡下最刺激的事。
每次赛鸽的日子,我们就会全家总动员,如临大敌。年纪小的孩子站成一排,趴在顶楼的围墙上,把视线凝聚在远方的天空。
爸爸看见我们的样子,都会大笑:“憨囡仔,这次听说载到野柳去放,至少也要两小时以后才会到呀!”
我们才不管爸爸怎么说咧,万一有一只神鸽,飞得比飞机还快,飞回来了我们都不知道,不是要损失一笔很大的奖金吗?
我们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远方的天空,天空开阔而广大,群山一层一层好像没有尽头,白云一团团浮在山头上。然后我会失神的想:鸽子是有什么超能力呢?它可以不食不饮,飞过高山和田地,准确地回家,是什么带领着它呢?是风?是云?还是太阳呢?有许多小鸽子从未出过远门,怎么可以第一次就认路回家呢?鸽子那么小的头到底装了什么,怎么会如此有智慧呢?
每次我的心神游到天空的时候,突然会看见远方浮起小小的黑点,我们就会大叫:“爸,粉鸟回来了!”
爸爸抬头一看,说:“这一次,可能是喔!”然后开始给我们分派任务,叫哥哥穿好鞋子在门口等着,叫我抓了鸽子从楼上冲下去交给哥哥。
鸽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的往眼前移动,一眨眼,就飞到我们头顶,眼尖的弟弟大叫:“那只是阿里,那只是阿国仔!”
果然是脖子滚了黑毛的阿里,还有叫声最响的阿国仔!
阿里和阿国毫不迟疑的,以一种优美无比的姿势凌空而降,落在平时降落的木板平台,一窜,就进了鸽舍。
爸爸迅即将它们装进小笼子,拍我的头说:“紧!”
我提着鸽笼,吸一口气,一气狂奔到楼下交给哥哥,哥哥就像百公尺接力的姿势,箭一样的往鸽会射去!我也不放心的跟在后面跑,一边叫着:“哥!加油!紧啦!紧啦!”
从小就很会赛跑的哥哥,果然是最先到达的,鸽会的阿伯把阿里和阿国的脚环拿下,打进鸽钟,钟上显示出飞回来的名次和时间,阿伯笑着对哥哥说:“阿河!你爸爸这次赚到了,可能有八千元的奖金。”
我和哥哥双手高举,在鸽会前又叫又跳的,提着阿里阿国回家,跑的速度与去鸽会一样快,把得奖的消息告诉爸爸,爸爸很高兴的摸我们的头,然后充满感情的看着他的鸽子,他看鸽子的眼光那种欣赏和慈爱,有时比看我们还温柔。
在厨房里忙的妈妈探出头来:“粉鸟赚八千元,是有影无?”
爸爸说:“真的啦!你免煮了,晚上来一江山庆祝!”
妈妈虽然笑得很开心,嘴里还是忍不住叨念:“钱都还没领到,就要去大吃,八千元?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江山饭店是我们小镇里最好的饭店,爸爸每次赢了赛鸽,就会带我们去大吃一顿,平时反对赛鸽的妈妈,也会热烈的和我们讨论鸽子的事,那么温馨热烈的气氛就好像是过年一样。
爸爸过世以后,妈妈决定把鸽子放生,可是不管怎么放,它们总是飞回来,最后只好把鸽舍拆了,但是那些爸爸从小养大的鸽子,还不时的飞回来,经过好几年,楼顶的平台上,还常有鸽子回来。
像鸽子这么聪明的众生,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到它们的主人,魂魄已经飞越了天空?在天际线之间,是不是找得到回家的路?
如今,鸽子飞远了,爸爸也不在了,只留下这些奖牌记忆了一些欢乐的时光。
我仿佛看见童年的我趴在围墙上想着:是什么带领鸽子回家呢?是风?是云?还是太阳呢……
(本文选自《林清玄散文集》)
萧红 | 我和祖父的园子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蜜蜂、蝴蝶、蜻蜒、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蜜蜂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乎乎,圆滚滚,就像一个小毛球,停在上面一动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据说这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养羊,羊把果树给啃了,果树渐渐地都死了。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园子里还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因为樱桃和李子都不大结果子,所以觉得它们并不存在。小的时候,只觉得园子里边就有一棵大榆树。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榆树先呼叫,来了雨,榆树先冒烟。太阳一出来,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
祖父整天都在园子里,我也跟着他在里面转。祖父戴一顶大草帽,我戴一顶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在后边,用脚把那下了种的土窝一个一个地溜平。其实,不过是东一脚西一脚地瞎闹。有时不但没有盖上菜种,反而把它踢飞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不过是伏在地上,用锄头乱钩一阵。我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谷穗当做野草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
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地还留着一片狗尾草,就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谷子。”
祖父大笑起来,笑够了,把草拔下来,问我:“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是的。”
我看祖父还在笑,就说:“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给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一个谷穗,远远地抛给祖父,说:“这不是一样的吗?”
祖父把我叫过去,慢慢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狗尾草却没有,只是毛嘟嘟的,很像狗尾巴。
我并不细看,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一个黄瓜长大了,我跑过去摘下来,吃黄瓜去了。黄瓜还没有吃完,我又看见一只大蜻蜒从旁边飞过,于是丢下黄瓜追蜻蜒了。蜻蜒飞得那么快,哪里会追得上?好在也没有存心一定要追上,跟着蜻蜒跑几步就又去做别的了。采一朵倭瓜花,捉一个绿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儿,线头上只拴着一条腿,蚂蚱不见了。
“下雨啰!下雨啰!”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别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黑暗的地方飞出来。凡是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手,仿佛大树都会发出声响;叫一两声,好像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
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愿意结一个瓜,就结一个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儿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儿又从墙头上飞走一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
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白云来了,一大团一大团的,从祖父的头上飘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上。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