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我要留下这样一些信,给未来的你,给进入了青春期,开始试图独立探索这个世界,而充满因此带来的惶惑和失望的你。我是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人,我知道在这个阶段,你会倾向于回避与父母的交流,你急切地想自己踏出门去看去经历,不知道自己毫无保护,不知道将会头破血流。
我不会阻止你。每一个人的一生都要如此走过,要通过享受过程来认识世界,这个过程提供给你的可能是幸福感,也可能是挫折感,而这正是人生的全部――我也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对你得到的一切都抱有感激,因为,它们构成了、丰富了你的人生,它们想你呈现了这个世界的面貌,它们过去了就不会再来。
但我要跟你分享我的一些经验。因为全无遮蔽闯进社会这一丛林的你,不知道你遇到的每件事实际具备的能量,很容易夸大它对你的影响,而因此错误地评价自己。这样的结果,可能会极大地影响你继续尝试、继续体验的信心,也会忽略和错过这个世界的美;这个结果还会使你放弃坚持自己视之为宝贵的品质,而慢慢地流俗与从众。这两个后果,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是我作为母亲,要尽我一切所能保护你,防备出现的。
我为什么要现在写给你呢?你才5岁,离危险的年龄还远的很。我从自己身上体察出记下这样一些东西的急迫性。这几年来,我发现自己在逐渐地发生一些变化:曾经觉得有趣的游戏,比如游乐场,现在感觉兴味索然;曾经喜爱的食品,比如许多甜食,现在食不下咽;曾经觉得很可理解的行为,比如初入社会的青年人的轻狂,现在嗤之以鼻。我觉得在我身上,那些我珍视多年的儿童的特性在消失,对陌生事物的新鲜感和好奇心在减弱,对孩子的行为的理解在降低。我担心我正在日益成长为一个乏味的、缺乏想象力与宽容心的、充满讥诮的中年人,担心自己汇入社会主流,被大众的判断蒙住眼睛,看不见皇帝其实没穿衣服。到那时候,我们之间的沟通将会多么的困难,双方作着鸡同鸭讲的交流,我的态度将是把你推开的力量,而你正巴不得从我身边跑开。那样,我会是一个多么失败,多么不希望成为的母亲。
所以,我要在这之前,在我忘记我痛苦挣扎过的青春期之前把一些东西记下来,以后给你看,也给我自己看。对你,这是一个共情者的感受分享;对我,这是一颗朴素之心的提醒与呼唤。
妈妈
给女儿10年后看的信――尊敬自然 2006-10-12 星期四(Thursday) 晴
小小,
你曾问过我:“蜻蜓是益虫吗?”“蚯蚓是益虫吗?”……
第一次听你问的时候,我一时语塞。这是多么熟悉的问题啊,小的时候我也曾问过,也被问过。
我回答你:“它不能说是益虫,也不能说是害虫,它就是一种虫子。它吃小飞虫,比如蚊子,这样你会很高兴……”“蚯蚓生活在土里,吃土里腐烂的东西,它拉的屎会是花草很好的肥料……”
我还说,不要用“益虫”、“害虫”来区别动物,它们就是一种动物,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习性――我不确定你理解这一点,在你的幼儿园,在你今后上的小学,老师们还会告诉你,“xxx是益虫”、“xxx是害虫”,这些说法还会成为你知识的一部分。但在我这里,我会始终告诉你:没有益虫和害虫,它们是一种动物,按自己的习性生活,它们从来就不是为人类活着的。
我想告诉你,在很多年前,麻雀被认为是一种“害虫”,人们认为它经常偷吃田里的庄稼。因此,在全国范围内,有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灭麻雀运动。那时的人们都参加了这场斗争,人们放鞭炮、敲锣打鼓、敲脸盆,再杂以鼎沸人声,轰得麻雀满处飞,不得歇息,最后疲劳至死。经过一个夏天,麻雀虽没被赶尽杀绝,但数量减少了很多。没多久,庄稼和树林却出了问题。猖獗的虫害使庄稼大幅减产,少收的粮食远比麻雀偷吃的多。树林也遭了虫灾,无风的下午能听到一片沙沙的啃噬声。
到这时,人们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麻雀又成了“益虫”。
事实上,麻雀就是麻雀,它的生活方式从来就没变过,却无端遭到这样一场大起大落。
在灭麻雀的这场运动中,被捕杀的还有苍蝇,人们希望通过这场人海运动,让这种动物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幸好他们没有做到,你知道吗?后来有生物学家指出,苍蝇是动物粪便的主要消费者之一,还可吃掉屋内废弃的腐烂物品,帮助净化室内空气。它还帮助传授花粉,为燕子、老鼠等动物提供食物。在自然的生物链条中,它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
还有,你喜欢的,认为是无比善良的兔子,曾经在澳大利亚引起过灾难,它们在草原上掘洞筑巢,大量繁衍,几乎破坏了整个草原。解决这个问题的,是你认为又坏又狡猾的狐狸,它们捕杀了一部分兔子,使草原的生态恢复了平衡,狐狸、兔子、草可以和睦相处。
所以你看,用“益”和“害”、“善”和“恶”去衡量动物、植物,衡量自然现象,是多么荒谬;在做这样评价的基础上展开行动,破坏力又是多么大。自然就是自然,没有人的时候,它是那样生老病死花开花落;有了人,只是这链条中多了一截,一样的生老病死花开花落。
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奇妙,如果你肯去观察、去发现,你会惊异于它的严密、强大,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永远超乎人的想象。一个封闭的瓶子可以营造出一个生态圈,里面的生物因为形成完整链条而能够生生不息;一个蝴蝶家族可以不用交流完成一辈接一辈,长达几代、几千公里的完整迁徙……更不要说几百万年的恐龙统治终结于一瞬,不要说麦田里疑似外星人画的圈,单是养一只蚕宝宝,看它吐丝结茧羽化成蛾,都能让人惊奇于生命之伟大神奇。
每一个生命,无论大小、无论高低,在这个自然当中,都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位置,一个一个,彼此丝丝相扣,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或膨胀,都有可能导致整体的灾难;任何一个不自量力的干预,都可能招致猛烈的反击。更加有意思的是,灾难和反击过后,这个自然会自行调节,直到恢复另一种平衡为止。什么样的机器能有这样严密、这样智能的构造呢?什么样的智慧,能够充分了解和驾驭这样庞大又精密、毫无破绽的机器呢?
我深爱着这个自然,它给我看到的奥妙太多了,它拥有的,而我尚未、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看到和了解的奥妙就更多。每一种生命,如果你靠近去看的话,都有它自己的故事与规律,有它的悲欢离合。看多了这样的东西,真不知道那种站在高处,从自己的好恶出发衡量并欲图主宰其它生命,挥斥天下的优越感从何而来。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能了解、不能解释的东西太多了,可能穷尽一生也难以掌握其中的万一。还有很多东西,我们自以为了解了,其实自然正在宏大的远方笑话我们。所以,我写下这样一封信给你,希望你在接触它、研究它的同时,记得保持一份探究心,一份敬畏心。
妈妈
给女儿十年后看的信――我们生而平等 2006-10-7 星期六(Saturday) 晴
小小,
我不确定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还能不能回忆起昨天上午的经历,所以,我要先给你记下这一段。
今天上午我们去了一家孤儿院。那是一家私人开办、教会资助的孤儿院,院里收了几十个孩子,都是从正规福利院里接来的残疾儿童。天恩和天豆高位截瘫,只有胸以上的部分能动,每天要靠插导尿管来解决排泄问题;新疆脑瘫还有多动症,平时需要用一根绳子拴在栏杆旁防止他自伤;刘刚快6岁了,智力障碍,运动机能也有问题,走路会往地下倒,叫“姐姐”发出的声音是“给给”。还有一个孩子每天要在矫正支架上待几个小时,这样经过许多年后,他也许可以正常行走;还有两个孩子唇裂已经治愈,但看上去仍有其他方面的残疾,总是在哭;还有个天使一样可爱的婴儿,他和正常孩子的区别是生来只有一只胳膊……
我是来献爱心的,所以在面对这么多长相可以用“丑怪”来形容,不能正常地回应你的爱抚与关怀,留着口水与鼻涕号哭或傻笑的孩子们,我是用理智压抑住了内心油然而生的反感与歧视,然后才能去接近他们的。
我内心油然而生的反感与歧视,来自于成长期间耳濡目染的社会观念――对身体缺陷者、失败者、地位低下者的轻视,这种观念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接受的,它已经成为我不由自主的选择。我的理智来自于我的道德自省,这种后天的东西要压住下意识的反应,需要花的力气还真不小,而且多少令自己的行为有些变形。
你还好,你还没有耳濡目染那些观念,没有让它进入你的血液,因此你不需要内心挣扎。你很自然地正视他们的缺陷,坦然地表现出你最初的恐惧,又随着熟悉很快地把它们丢到了一边,和刘刚玩到了一起,像和你的其他朋友一样。你坐在刘刚的自行车后座,让他费力地带着你冲上台阶;你们一起逗弄一只螳螂,聚精会神。你们俩都兴高采烈,几个小时后,你们成了好朋友。他管小他一岁的你喊“给给”,他用尽全力讨你的欢心。临走的时候,你执意要把你的玩具送给他做礼物。
你的发自天然的善意与一视同仁,让我欣慰而又惭愧,这种贵如珍宝的品质,真希望你能保持始终。
人究竟是不是平等的――这个问题我曾思索多年。在这个世界,有的人出身富贵,襁褓之中人生就被铺就了金光大道;有的人生自寒门,奋斗终生也不及富贵者动一下手指。有的人天生家庭残缺,见不到父母;有的人却被宠爱终生。有的人生在大城市,世面见得多机会也多;有的人长在小山村,毕生的理想可能只能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人是平等的么?
但是,不管是穷人富人、正常人残疾人、城里人山里人,却有一些东西,始终是一样的。他们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一样的;他们对获得美好未来的期待,是一样的;他们作为人生就具有的尊严,是一样的。
在昨天,你记得吗?刘刚和你玩的时候,那种由衷的快乐,那份对所玩的游戏、对获得的友情的沉浸,与你有什么不同?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被打入另类,与你一样,他不知道这个社会把他排到了最低的等级,他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与你是一样的,他和你同样拥有着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权利。他对这个世界的那份热爱,你还记得吗?
由于这个丛林社会法则,不少人对不幸者是嫌恶的。在我小的时候流行过一种哲学――残缺不全者应该从小被消灭,而对这一哲学还有过符合逻辑的阐述。有些人觉得,与其让他们成长之后因为自己的不胜任而遇到生存障碍,不如就不要活着长大,他们觉得,这样对那些人更好。我想他们在做这一决定的时候,忽略了那些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生命,忽略了他们同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与探索和欣赏的兴趣,忽略了他们即便遇到无数的生存障碍,都有活下去和活得更好的期待――就如同幸运者们自己一样。对一个乐观者来说,无论是否身有残疾,都会在大多数情况下觉得过得带劲;对一个悲观者来说,也都会总看到不幸的一面。这只与人如何看待生活有关,与自身的条件,其实无关。
你们都还小,幸运地没有被这个社会的所谓规则所扭曲。但我不确定在接受了许多人的行为暗示之后,在遇到冰冷现实的各种门槛之后,在他遭遇了一个又一个歧视与拒绝之后,你们还能否记得这些最简单的道理。如果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不记得这个上午的感觉,那么你至少可以想象一下你自己是那个不幸者,去体会一下你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与要求――其实太阳没什么不同,树木花草没什么不同,这个世界的美没什么不同。在所谓“社会”之外,这个世界天然给每一个生命的,没什么不同。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