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罕须竹
“2016年,科幻神片《降临》提名了奥斯卡最佳电影。《降临》改编自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原作获得了1991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小说用前所未见的方式,为我们打开了从语言学通往非线性思维的大门。”
在《轨迹》杂志的票选中,20世纪最佳长中篇、21世纪最佳短中篇及21世纪最佳短篇三个榜单的第一名,都是特德·姜。
10月20日,是特德·姜的50岁生日,在此献上祝福。
出道25年,特德·姜只写了15篇中短篇,但几乎包揽了所有科幻大奖——四次星云奖,四次雨果奖,三次轨迹奖,三次日本星云奖,坎贝尔最佳新作家奖,英国科幻协会奖,斯特金奖……要数出他没得过的科幻奖项,比数他得过哪些,要容易得多。
他是全球科幻迷心中的传奇,每发表一篇小说都会在科幻界引起巨大震撼,甚至都快到了“出手必神作”的地步。2012年雨果奖最佳长中篇小说的获奖者Kji Johnson,就在颁奖致谢时说:“我要感谢特德·姜今年没有长、中篇出版!”
他是程序员,写科幻小说只是业余爱好
特德·姜(Ted Chiang),美籍华裔,中文名字叫姜峯楠,1967年10月20日出生于纽约,毕业于布朗大学计算机科学专业,自1989年起,担任微软的技术文档工程师至今。
也就是说,特德·姜的本职工作是为C++程序员写参考资料,或者电脑软件的使用手册,而科幻创作,只是他的业余爱好。
因此,他写作时,力求尽善尽美,低产到发指,几乎每两年才有一篇中短篇小说问世,至今没有写过一篇长篇作品。
低产,源于他觉得真正值得写成小说的点子非常有限。他曾说,他从来不会去记下瞬间浮现脑海的灵感,只有那种反复使他陷入沉思,让他酝酿多年的点子,他才觉得值得写成小说。
在打磨小说的过程,他也不遗余力。为了写好《你一生的故事》,他花了4年多的时间去学习语言学,并打磨自己的写作技巧,规划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
不知多少读者期待他写个长篇,但他淡定表态:“目前我没有写长篇小说的打算,因为我认为自己目前发现的点子最适合写成短篇故事。如果我想到了一个可以支撑起长篇小说的点子,我会尝试写一篇长篇。”
他完全不参加任何形式的自我推销,他没有个人主页,仅由出版社自行发售作品,还经常在互联网上放出故事。
尽管拿奖无数,他也没显出对奖项的追逐,他就曾经拒绝2002年的雨果奖提名,即那篇《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风波纪实》,理由是:《赏心悦目》是被出版社催着写的,为了凑成2002年出版的短篇集,他不满意,觉得不适合参选。
就是这么完美主义,就是这么无欲无求。大概也正是这种极度严谨的写作态度,让他篇篇神作,无一次品。
非典型科幻作家
在科幻圈子里,Ted Chiang最广为明知的名字是“特德·姜”,而不是他的中文名姜峯楠。这和他为人低调,出版社的译名选择等等理由有关。
不过对他本人来说,华裔身份也不重要:“如果一个人物的民族身份不会影响到他在小说中的作用和表现,比如说,他既可以被设定为中国人,也可以设定成美国人,那我大概就不会选择前者。我不想读者为不重要的议题分心。”
那么,他眼中重要的议题是什么?世界。
特德·姜大多数的作品都附有后记,写了他创作的构思和意图,从中可以看到,多数作品都来源于某个技术基础。
比如,《你一生的故事》构思源于费马原理和沃尔夫假说;《七十二个字母》源于泥偶故事和预成论;《呼吸——宇宙的毁灭》则被称为“一个关于熵的故事”。
这些技术基础不一定具有科学性,比如预成论和沃尔夫假设都已经被推翻,但他仍不肯放弃。他对这些主题感兴趣,源于他可以借此探索一些关于世界的想法。
例如,代表作《你一生的故事》以一个语言学家学习外星种族“七肢桶”语言的故事为引子,实际描述了非线性思维是怎样思考的。
在很多故事中,世界观只是说故事的舞台,而对特德·姜来说,世界才是故事的主角。他讲述的世界,往往完全不兼容于现代科学体系,却能够用严谨的技术推理描绘出来,让人不禁相信那是存在于另一个宇宙的真实世界。
咋看之下,他小说中的“科幻味”不强,没有描写未来科技、社会或是探索宇宙,但他说:“所有我作品中的那些对思维实验的展开和对哲学问题的探究,这些都正是科幻所要做的。”
要颠覆的,是思维的界限
和很多科幻作家喜欢追求设定或科技方面的想象不同,对于特德·姜来说,他追求的是颠覆思维的界限,因此他说:你如何能进入新的理解,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为了使读者进入新的理解,他在作品中,利用各种形式,让读者“看到”他所看到的世界,取得对事物的全新感受,这被他称作“概念突破”。
例如,在《你一生的故事》中,渐渐掌握“七肢桶”语言的主角,由于语言会改变思维方式,而拥有了“非线性思维”,看到了未来将会发生的事。
在这里,特德·姜并不仅仅以文字将这些概念“说”出口,而将整个概念涵盖于结构之中。
首先,这篇小说文中对“非线性思维”的结构描述,是表现在全文不断插入的“对未来的回忆”之中,并且这种回忆并没有按照先后时间顺序进行。
小说是这样开头的:
你的父亲很快便会向我提出那个问题,这将是我们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刻……然后,你父亲说:“你想要个孩子吗?”
中间一时讲到女儿毕业,一时讲到女儿刚刚出生,一时讲到女儿十三岁,到最后这样结束:
这些问题充斥着我的脑海,这时你的父亲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说,“是的。”我把他的双臂从我身上拉开,我们手拉着手,走进房间,做爱,做你。
开头是结尾,结尾是开头,两者并没有先后顺序。正如非线性思维没有先后时间顺序。
其次,为什么拥有“非线性思维”,还会做未来将会做的事情?
问题是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语言也是一种行动。……对于七肢桶来说,所有说出口的话都是行为性的。它们所说的话不是用来交流思想,而是用来完成行为。无论什么对话,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双方会说些什么,这是事实。但为了让它们所知的对话变为真正的事实,对话仍然必须举行。
就是说,为了让所知的未来变成事实,仍然需要按照先后顺序,进行线性的活动。这不仅只在文中说。特德·姜还安排了“学习七肢桶语言的过程”,这条有因果顺序的叙述线,来直观展示。
“学习七肢桶语言的过程”,是为了让读者(线性思维的我们)明白作者所知的对话(《你一生的故事》这篇小说)而进行的“行动”,线性的情节只是为了“完成”动作。
于是,“非线性思维”这个重要概念,借由小说本身的结构,得到了完美的呈现。读者只要真的跟着他的作品去体会,也必然能够领略这原本抽象的概念。
埃舍尔《手画手》
再来看《除以零》,主角发现一个等式,推导之下能够得出2=1的结果,这让她无比崩溃。
特德·姜在后记中说“今后,也许会有人证明数学其实并不具备人们一直相信它具备的一致性,所谓数学的美只是虚幻。在我看来,世间再没有比这种事更煞风景的了。”
为了让读者明白这种“幻灭”的点,他同样在结构上做文章。
这个方程式本身是这样:a=b→a2=b2→a2-b2=ab-b2→(a+b)(a-b)=b(a-b)→a+b=b→2b=b→2=1。
而正文中,他利用“1”“1a”“1b”“2”“2a”“2b”这样的顺序号做每小节的标题,标题“1”是数学定理,“1a”是主角雷内的生活和思维,“1b”是雷内的丈夫卡尔的生活和思维。
8 希尔伯特曾经说过:“如果连数学思维都有缺陷,我们还能在哪里找到真理与正确呢?”
8a 然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数学一旦从物理实体分离出来,就不一致了,而一种形式理论如果不一致,则就毫无意义。算术是经验主义的,仅此而已,引不起她的任何兴趣。
8b 最糟糕的是,他曾经也有过同样的遭遇。他曾经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他曾经折磨过别人的忍耐力,有人始终如一地呵护他。他离开雷内是不可避免的,但那将是一种他永远不可宽恕自己的罪恶。
到结局时,则只有两个标题,“9”和“9a=9b”。
9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只要数学定理描述现实,它们就不是确定的;只要它们是确定的,就不描述现实。”
在“9a=9b”中,雷内向卡尔表达,自己是“一个在证明并不存在上帝的神学家”,她作出了“1=2”的推理,但这将是数学大厦的分崩离析。
而卡尔想要表达自己理解雷内,但是如果表达了他的感受,就等于确认了两人已经渐行渐远。
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这种感应将使他们分离,而不是凝聚在一起,所以他不能告诉她。
“1=2”,“我了解你=我们分离”。这种数学逻辑上的无力感,投射到人与人关系之间的无力感,特德·姜再次给了我们“概念突破”的一击。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信仰是在没有上帝时依旧坚信;《前路迢迢》,拥有自由意志只是一种幻觉;《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现在与过去和未来的关系……
再回到他的话:你如何能进入新的理解,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用故事突破读者的心灵,唤起未知的经验,使之体会到非凡的感受。读特德·姜的作品,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副作用:读完,感觉自己变聪明了。
所以,他的作品不仅属于当代,也必将成为任何时代的伟大作品。(授权转载)
本文来自: 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