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年前,当人类那些进化程度尚不完全的先祖懵懂地开始头一次试着有目的、有意识地改造客观世界时,通过受控的氧化反应让生物体内的化学能转换成热能,就成了他们的第一课。在漫长的文明史中,“烧点儿什么”几乎已经成了智人这种生物的第二本能,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慷慨的自然界总能随时随地地为它的这些任性的孩子们提供充足的燃料。
不过,如果要进行稳定的、大规模的工业发电,随便“烧点儿什么”就不太够了——普通的劈柴、干草之类的热值决定了它们拿来烧火做饭倒是绰绰有余,但以工业生产的标准却完全不够看,这也是工业革命发源于有着充足且相对容易开掘的煤炭资源的英伦三岛的原因之一。作为一种无须进行精加工就能使用,而且安全又易于保存的燃料,煤比石油和天然气更加适应低技术工业社会的需要(天然气储存与运输技术到第二次工业革命后才全面成熟,而未经精炼的石油往往只能作为助燃剂使用)。
在优质煤炭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容易搞到的情况下,另一种曾长期充当燃料的碳单质——木炭,就成了前者最显而易见的代用品。通过不完全燃烧的方式制取木炭是一种历史悠久、技术含量不是很高、劳动强度不特别大(至少和19世纪那些一天干十五个小时苦工的煤矿矿工相比是这样),而且还带着点儿革命浪漫主义意味的活儿,任何一群有点儿这方面常识的人,都能用简单的工具迅速搭建起一座像样的炭窑。虽说得冒点儿失火与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险,但总体而言,在技术水平低下的时代,烧炭还是比挖煤——尤其是深埋在地下的煤矿——要安全多了。更重要的是,木炭的热值大多在30兆焦/千克的水平上,与标准煤相去无几,远高于木柴或者在地壳表层相对常见的泥煤、褐煤之类,用来驱动火力发电站已经绰绰有余。看起来,只要有了足够的木炭,一夜回到解放后倒也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不过,足够的木炭会带来的可不只是这些。
在前现代社会中,纯粹作为一种辅助燃料使用的木炭,通常用量不大,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它的缺点:对木材资源的严重消耗。但当它变成主要的发电用能源之后,这个问题必然会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纵然撇开碳排放这个在大灾难后已经显得有点儿“阳春白雪”的问题,仅仅严重的水土流失可能造成的耕地退化与洪涝灾害增加,就足以对正在重建的文明体系构成迫在眉睫的威胁。早在20世纪80年代,历史学界就有理论认为,为修筑巨型宗教建筑生产石灰而产生的大量木炭消耗引发的土地退化,就是玛雅古典时期诸城邦衰退的原因之一。而持续不断地发电对树木的消耗,显然不是古代社会石灰生产业可比的。纵然大规模种植桉树这类能迅速生长成材的速生树木,也很难扛得住如此强烈的消耗。
那么,换一种可以更快生产的生物能源是否可能呢?
答案是肯定的——与生长速度缓慢的木本植物相比,一到两年生的草本植物长起来可就没什么顾忌了,并且相当一部分短命草本植物的种子与块茎都能提供一样非常有用的东西:糖类。在经过人类持续上千代的驯化选育之后,无论是产自南美洲的土豆、红薯,来自旧大陆的谷物,源于美拉尼西亚的甘蔗,或者玛雅人硬生生从杂草堆里培育出来的玉米,都堪称高效糖类制造机。众所周知,蔗糖、淀粉等糖类则是人类历史上最悠久的液态燃料——酒精的原材料。从20世纪末开始,发达国家推行的“绿色能源”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便是通过大规模生产“可再生的”燃料用酒精,来代替过去的纯化石燃料。虽说酒精有着挥发性高、相对不易储存的缺点,但除此之外,高热值和易制取的特点,还是让它有足够的资格跻身于发电备选能源之一。
不过,虽然通过农业活动生产的酒精相对于生产木炭而言对环境危害更小,但以酒精为主要燃料也意味着一个不祥的可能性:要知道,咱们的祖宗选育农作物的最初目的是用来填肚子,而不是拿来麻醉自己的脑子,人类历史上延绵不绝的禁酒现象虽然有着道德伦理与宗教层面的考虑,但最初的动因却是简单而直白的——用糖类,尤其是淀粉生产酒精,实在是一种相当浪费粮食的行径!中世纪时期,围城战爆发后守方所做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关闭城内的酿酒作坊。甚至早在十多年前,使用酒精代替汽油的做法就一度被指责为“从穷人的胃里开采石油”,而在农耕技术退步、劳动力不足的状况下,要避免发电燃料和人抢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记住一点:一个社会所采取的生产方式,会在极大程度上决定它的上层建筑面貌。当至关重要的能源必须从土地里辛辛苦苦地刨挖出来时,殖民时代的加勒比或者美国南部邦联那样的高度劳动密集型经济,几乎不可避免地会让大型种植园成为主流生产方式。而历史早已证明,遍地开花的劳动力密集型种植园对廉价劳动力的巨大需求,极有可能催生出奴隶制和血腥压迫,并严重地阻碍下一步的工业化进程——当大量青壮年劳动力都被束缚在土地上时,工厂里的自由劳动力是很难多起来的。而工业发展水平的受限反过来又会限制电力生产方式的进步,从而形成一个危险的恶性死循环。
另一种备选能源——油脂,也面临着相同的问题。植物油脂的生产模式和用于制造酒精的作物的生产模式并没有多少区别,某些油料作物甚至在劳动力方面的需求还要更大一些,比如花生与芝麻。而且,像油棕这类高产量的产油作物往往对于降水、年均温度和光照的条件有着不算太低的要求。这意味着在大多数地区,你都不大可能在餐桌之外的地方指望得上它们。什么?你说你打算考虑动物油脂?很抱歉,食物链中生产者-初级消费者这一过程中的能量利用率已经说明了一切。
说了这么多,你或许会觉得,要给那些既幸运又不幸的子孙后代留下点儿有用信息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过话也不能说绝对,在人类历史上,还有一种生物能是我们理论上早就应该可以利用,但却直到近代才被派上用场的,那就是通常会被人们与“农村”这个词儿联系在一起的沼气。
作为最为简单、极易制取的有机化合物之一,这玩意儿之所以迟迟没有被人类利用,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罕见,而纯粹是因为人们基于保持卫生的需要而对于粪便产生的拒斥心理。与别的生物燃料相比,沼气的原材料可谓俯拾皆是,而且不会出现与人抢粮、与人夺地的问题,也不会导致土地退化与水土流失,清洁无污染,更不需要大量劳动力,还能顺带解决排泄物无法处理可能导致的传染病隐患。虽说在大型工业化社会中,沼气仍然有些难堪大用,但在浩劫结束、百废待兴的时代,它绝对是备选燃料列表上优先度最高的一种。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必要记住一点:要使用生物能其实并不一定非得要烧点儿什么。如果有必要的话,回到法拉第当年曾经采取的方式,直接使用你肌肉中的ATP分解产生的能量来转动发电机,切割磁感线也不是不行。在生态末日题材小说《发条女孩》中,人们就是通过“拧发条”的“原始”手段产生电力的,而另一篇国产小说《后冰川时代纪事》更是索性为这种发电手段起了个颇有些诗意的名号“猴子发电厂”。不过,考虑到人类的体能水平,除了刚刚完成对整个地中海世界的扩展兼并的罗马帝国,或者从非洲输入了大量奴隶的巴西帝国,很少有哪个社会能奢侈到把人力当畜力使用。因此,在没有足够发达、可以大量提供役畜的畜牧业之前,这一招顶多只能在紧急状态下拿来应应急——柏林危机时期的西柏林人就是典型例子。而即便在有了足够的大型役畜之后,那时的人们恐怕还得好好考虑考虑,到底是将这些畜生送进发电厂比较合算,还是应该让它们为需求更加紧迫的农业、交通运输这些领域奉献力量。
总而言之,在文明土崩瓦解后的长夜之中,要想重获光明可不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只要还没有走进彻头彻尾的死胡同,人类总会想方设法地生存下去、继续前进,直到这个物种命运终结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