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的是四人中最强壮的那个红脸男人。
这个壮汉的拳头既准又狠,在我未及拔枪之前就像一枚被行星引力捕获的陨石一样重重地砸在了我鼻梁的正上方,将我打得失去平衡、险些仰面栽倒在地。
在大厅内来回盘旋的蜂式机器人纷纷伸出了微型电磁枪的枪管,但却因为担心误伤到我而不敢开火。
那个红脸男人用一只胳膊卡住我的喉咙,将我拦在了他与全副武装的机器人之前,而另一只胳膊则伸向了数尺之外的系统控制面板。
“这么做是毫无意义的!”我一边用还能动弹的肘关节猛击对方的腰部,一边喊道,“这儿的室内环境控制系统已经被我用基因锁锁定了,除了我之外,没人能……”
“蠢货!”男人轻蔑地说道,随即用惊人的蛮力抓住了我的一侧手腕,然后将我像一只大号铅球一样朝着那群蜂式机器人抛了出去。
在预设程序的控制下,机器人们仓促向两侧退避,以避免我在撞击中受伤,而那家伙则趁机扑向了控制面板,打开了一块隐藏的塑料盖板,一拳捶在了一只标有“紧急”字样的鲜红按钮上。
凄厉如锯的警报声顿时响彻了大厅。
随着重新锁定了目标的蜂式机器人纷纷开火,至少两百来发尖锐的硅晶体针弹在接下来的十分之一秒内射入了这个男人的后背,刺断了他的脊椎、粉碎了他的肋骨、撕裂了他的心肺,但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随着警报的鸣响,一道道橘黄色的火光如同花朵般在落地玻璃窗的边缘依次亮起——我所受过的专业训练告诉我,这些被引爆的东西应该是预置的爆破螺栓。按照安全法规,在很多复杂的建筑物中都藏有这些会爆炸的小东西,一旦出现诸如火灾或者危险化学品泄漏这类紧急状况,这些填满惰性炸药的螺栓可以干净利落地炸开由它们固定的墙壁、强化玻璃、栅栏或者别的东西,为那些打算实施救援的营救人员和试图逃离的人铲除障碍,以免建筑物成为困住受害者的死亡陷阱。
但这一次,它们却扮演了与设计用途完全相反的角色。
当经过强化的落地窗玻璃纷纷在西米里亚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向外掉落后,一阵狂风立即在巨大的内外气压差作用下形成了。依靠微型涵道式升力发动机悬浮在空中的蜂式机器人立即沦为了第一批受害者,就像狂风中的叶片般被室内暖空气形成的激流卷了出去,然后接二连三地坠入了高塔下的冰原,或者在冰封的巨树上撞得粉碎。有两台蜂式机器人甚至先在空中撞在了一块,然后才在一棵树上炸得粉碎。这次爆炸不仅击碎了包裹着树身的厚重冰棺,也顺带点燃了干燥脱水的树干。随着火焰腾起,这棵巨树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始倾颓坍倒,将珍藏万古的碳元素交还给了西米里亚的大气层。
当然,受到影响的并不仅仅是这些蜂式机器人,还有室内没有被固定好的一切东西:杂物、垃圾、尘埃,以及人。红脸膛男人的尸体首先被负压形成的涡流卷了出去,而离落地窗不远的我先是被狂风掀了个趔趄,然后险些一头滚出窗外。值得庆幸的是,在那之前,我及时地抓住了位于窗边的一处把手,堪堪固定住了自己的身体,而我的另外三位“客人”也纷纷依靠身边的栏杆或者固定式座椅稳住身形,以此与身边的狂风相对抗。但是我很清楚,这么做只能济一时之急——由于建造方过早地廉价售出了这座建筑,这座大厅内缺乏某些至关重要的标准设备,其中之一就是当气密性被破坏后用于抵御降温的临时防护服。
“你们都知道!”当鬼哭般的风声稍稍减弱时,我大声喊道,“你们都知道他要这么做,是不是?!”
“是的。”正躲在一张固定式金属桌后的中年男子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认命式的坦然,活像是自己刺瞎了双眼之后的俄狄浦斯,“我们知道。”
“这是为什么?”
“因为复仇,”中年男人说道,“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你说的复仇到底是什么!”我紧抓着窗边的握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在几分钟前,我还自负地以为自己设下了一个完美的陷阱,可以让犯罪者无处可逃,但现在,我自己却沦为了落入陷阱中的猎物。没有环境防护服,我不可能活着走到附近的任何一处能支撑人类生存的地方,甚至就连徒步穿过走廊和楼梯,抵达更衣室所在的底楼也毫无可能;而即便我现在就重启室内的供暖系统,让那些已经灌满冷空气的楼层和通道重新恢复到能让人生存的温度,也需要至少数个小时的时间。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待在这儿,我的死刑也不过是被略微延期而已——最多三四分钟后,大厅内的温度就会与室外趋同,再过一两分钟,我就会落得柯林斯·龙和其他“事故遇难者”的下场。我的枪救不了我,也没人能救得了我。
“你们他妈的都疯了!”我吼叫道。
“疯了?或许吧。持续一生的痛苦与折磨确实会让人发疯。”那人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生的痛苦与折磨!一辈子被人当成怪物和局外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对吗?毕竟,你在日斑工作时还很年轻,也许并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这并不能成为你的无罪辩护。”
“日斑?我……”我条件反射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无数记忆的碎片就像从阴云中落下的雪花般纷纷坠入我的思绪——工厂林立的行星夜面,燠热而令人窒息的有毒空气,足以将人的灵魂磨碎的枯燥与寂寞,以及无穷尽的紧张工作日程……“我干了什么?”
“二十五年前,你曾经在丹·希尔特种服装合作社工作,那也是你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他们的工厂里做质检技术顾问。”尽管呼啸的狂风几乎能塞住每个人的喉咙,但他的声音仍然清晰,“你否认这些事吗?”
“我……不否认。”
“那么,我们没有找错复仇的对象。”中年男人宣布,“因为你也参与了剥夺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的暴行。”
“可……”
“你不相信?”随着大厅内外的气压差迅速缩小,呼啸的风声渐渐隐没,而我身后的显示器则表明,室内温度已经达到了零下四十五摄氏度,而且还在迅速下降中,持续运转的供暖设备也只是让这一速度略略减缓而已。“那么告诉我,在你参加工作的第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里,你是否曾经负责检验过一批新出厂的P级辐射防护服?”
我一边打着寒战,一边勉力点了点头。既然已经无法逃出生天,那我至少可以利用最后这几分钟时间弄明白一些问题。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确实曾经检查过这批辐射防护服——之所以到现在还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它们不仅是我入职之后检查的头几批产品之一,而且还是我所检查的第一批新型产品,更重要的是,那是我唯一一次与自己的上级争辩。“是的,我记得,”我在寒风中一字一顿地说道,喉咙中仿佛积满了结冰的苦灰,“那时……”
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也比现在更大胆、更有棱角。在收到那些新型产品后,我花了足足半个标准月的时间对它们进行分析与检测,反复地审视每一处创新设计,寻找任何可能的瑕疵。正如它的设计者在呈交的报告中声称的那样,这些专门为极端环境工作人员设计的辐射防护服的质量相当出色,它们所采用的新型材料夹层比旧型号能抵御更为强烈的辐射,也更经久耐用、不易损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用于填充夹层的材料只经过了最基础的毒理学测试,而尚未接受进一步的安全测试。
“当然,你也许不清楚我们和那些防护服有什么关系,但我会让你看清楚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然后朝他的两位同伴点头示意。接着,三人同时将手伸向了后背,轻轻地按下了位于颈椎两侧的某个不引人注意的凸起。
他们的皮肤如同破败的衣衫般滑落在地。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些人确实都穿着医疗用活性外肤。但我从未想过的是,在那层人造皮肤与神经网络之下,包裹着的竟是如此可怕的残躯!我过去见过不少用活性外肤维持生命的重度烧伤患者,但这几个人看上去却更像是刚刚被剥了皮的猎物,粉红的真皮层上看不到一丝一缕的毛发和完整表皮,血液、脓浆和皮肤残片随着他们肌肉组织的每一次运动而流淌着,并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就凝结成了红褐色的固体——而更让我惊讶的则是他们脸上释然的表情。很显然,与他们先前遭受的苦难相比,彻骨的寒意所带来的痛苦根本无足轻重。
“我们的病症没有名字,我只知道这是一种自免疫性遗传病,来自那些篡改了我们父母遗传基因的毒素。它的症状有些像是过去的早衰症,却比那种疾病可怕得多!”被剥皮的三个人用一种诡异的和声说道,“自从出生时起,我们的免疫系统就把我们的皮肤视为病原体,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切碎、撕毁、剥离,这奇怪的疾病迫使我们披着这身人造的皮囊苟延残喘。你知道凌迟吗?但就连这种残酷的亚洲人发明的刑罚,也及不上我们遭受的永恒酷刑的万分之一。知道吗?就算是我们中年龄最大的人也不过二十来岁,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甚至宁愿和那些没有接受过延寿治疗的耄耋老人交换身体!没有人能治疗我们的病症,就连最睿智的医学家也只能勉强为我们找出致病的原因——我们的双亲在工作中曾经穿戴过的那套防护服。真是不幸,当我们找到防护服的生产者时,那家公司早已倒闭,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向那些负有责任的人讨还债务。哦,没错,有几个家伙相当聪明,他们在官司打完之后就雇人毁掉了自己的档案,然后逃到了这片冰天雪地里,自以为能够躲过我们的愤怒。但很不幸,他们逃得还不够远。”
我明白了。那些“事故”的牺牲者们,都曾在日斑工作,而这并非巧合。对走投无路、心怀愧疚的破产者而言,还有哪儿比远离文明世界的西米里亚更有吸引力?而又有什么能比这片人烟稀少的冰天雪地更能让人放松戒心?十年,这些带着诅咒烙印出生的孩子完成了复仇,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了然无愧地拥抱死亡。
“这事和我没关系。”在身后显示屏上的温度数字变成零下九十度的刹那,我终于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按照规定,我不应该为这些样品签发生产许可,但如我不这么做,就意味着我们的企业会在竞争中落后于主要竞争对手——就在我尽职尽责地进行设计时,对手同样设立在日斑星上的生产工厂已经开始了第一批量产型防护服的制造。最后,我选择了辞职,将这一无法做出的决定推给了他人。“我没有批……批准生产那些防护服。你们应……应该知道……”
“我们所知道的是,你没有阻止它们被生产出来。在这一点上,你和接替你职位的柯林斯·龙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任何不同——他签署了让我们终身陷入痛苦的判决,而在这之前,掌握着这一权力的是你。没错,是罗迪和其他人设计了那些防护服,但没有质检专家的批准,它们不会被生产出来,”我的“客人”继续说道。虽然已经降到零下近百度的气温正在迅速榨干他们残存的生命力,但在那三张没有皮肤的脸上,我能看到的只有释然。“我说得对吗?”
我费劲地点了点头,仅仅几十秒的工夫,先前的彻骨寒意已经变成了虚幻的炽热。我觉得自己的周身仿佛被浸入了沸水,而与此同时,强烈的睡意则开始蒙蔽我的感官,让我陷入极度的疲倦之中——这是死神本人的请柬。
“对,”我喘息着说道,“但我什……什么都没做。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那个已然缥缈得如同幽灵呢喃的声音答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逃避?在你的下半生中,你为何要放弃自己的专长而前往司法部工作?为何你从来不向其他人谈起此事?也许法律认为你无罪,也许司法机构从来都未曾将你列入追捕名单之中,但在你的内心中,你到底将自己视为什么人?”
我想要再说点儿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了一丝无言的苦笑。在几米外,我的“客人”们已经成了三座纹丝不动的血肉雕塑,他们的生命已经与热量一并被笼罩着西米里亚的寒冷带走,一并离去的还有纠缠他们终生的痛苦。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摆出了聆听的姿势,默然无声地等待着我的答复。
“是啊。”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一小团水汽在我眼前变成了冰晶,然后又落回了我的脸上,就像一场小小的雪,“我的逃避结束了……”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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